窄門里的女人
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垂下頭來,在一群星火中將你衰老了的臉上的雀斑隱藏……紅光閃耀中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溫柔,回想你昔日濃重的身影及你那青春歡暢的時光……
此刻,我不是在讀愛爾蘭詩人葉芝寫給茅德.岡那首《當你老了》的愛情詩歌,而是在溫暖的房間,看正倦坐在火爐旁,微閉著雙眼打盹的祖母,身子一晃一晃,右邊額頭的雀斑在皺紋的褶皺里層層隱藏。
祖母里面穿了件斜襟棉襖,外面穿了件黑色大毛呢。頭上戴著灰色翻邊的針織帽子,帽子上再裹著一條灰色圍巾,垂下的倆邊在下巴處輕打個結,層層疊疊,厚墩墩。祖母隨著汩汩跳動的火苗,溫暖,踏實地輕晃著身體,如粽子,如不倒翁。
小白依偎著火爐,趴在祖母黑棉鞋上,伸長舌頭舔它在煙筒里滾得黑兮兮的毛發,它渴望回到以前的潔白、嶄新。粉色的舌頭便順著舔逆著舔,前爪舔后爪舔,肚皮舔屁股舔,舔啊舔,肆虐般地舔,好像舔的不是它自己而是別人,如此樂此不疲,直到舔得濕淋淋,黏糊糊,臟兮兮。
祖母煩它一直搗亂,動了動腳趾,小白知趣地也垂下了頭,緩慢得近似于停止的速度,瞇上眼睛,和祖母同一個方向垂下了頭。
雖意猶未盡,雖沮喪于自己黑不溜秋的毛發而心事重重,但因兩個長期依戀的生命,讓它無法忽略祖母的感受。
北國的十二月,寒氣已深深滲入大地。太陽雖明亮,但毫無溫度。
母親裹著頭巾,出了大鐵門,一會,又抱著一捆捆木柴回來了,知道這是母親為明天做飯準備的柴火。要是等到明天,經過一個寒冷的長夜,這些柴火也會和大地一樣,硬邦邦地長在一起,拽也拽不開。
我看著床上熟睡的閨女和打盹的祖母,側著身子悄悄溜出了門,轉身快速帶上房門,生怕屋外的冷氣涌進屋里。我抖抖索索把圍巾一圈一圈套在脖子上,鉆心的寒氣順著腳跟拼命往上竄,一出門,眼睛就被風吹得生疼,淚水直流。
“呀,你咋跑出來了?”
“幫忙抱柴火?!?/span>
“趕緊回,趕緊回,還用得著你幫忙,把娃看好就行了?!?/span>
屋檐下,這些被垛得高高,捆得整整齊齊快挨著檁木的柴火,是秋天,祖母一個人一點一點壘起來的。真不知瘦小的祖母是怎樣長久地坐在小木凳上?怎樣將一個大樹冠根根堅硬的枝,割據成一節節長短等一的木條?怎樣將滿地橫叉的細枝一捆捆綁起來?對于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來說,真不知道她是怎樣完成這龐大的工程量,根根分明,捆捆清晰,如鳥兒壘巢般堅固又美觀。
生活里,無論怎樣雜亂無章的活計,無論怎樣繁瑣復雜的事情,只要落在祖母身上,她都會溫柔又堅定地做到井井有條,都會處理到恰如其分。祖母這般神奇的能量,常惹得旁人愛慕無限又無人能及。像是與生俱來,又像是在后天艱辛的生活中創造的。
“回去吧,別凍著。”,母親用膝蓋頂著剛取下的一捆柴,又抖著冰碴夠另一捆,不停催著我。
我冷索索地四目張望,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只有光禿禿的樹和北向家門前一排排厚積的雪堆,廣袤積雪的麥田升騰著一團一團淺而飄動的水汽。越過麥田,遙遠而孤獨的大巴車在通往縣城和鄉村的馬路上緩緩行駛,好久,才走下個人,人影在纖細寂靜的土路上,彎彎曲曲,搖搖晃晃,又漸漸消失在荒野的風雪盡頭。
曾無數次,我也是這孤獨人影中的一員,上車、下車。無數次在落雪的路口,眼巴巴等我回家的祖母和母親也是這孤獨人影中的一員,接我、送我。
無數次的目送、回望。讓這條粗糙的荒野之路在沉重大地的深淵之處也生了心的脈搏,也讓那些因生而有的存在都附上了新的希望。上學時,我出門,祖母和母親也尾隨我出了門,我背著包,順著這條路走了很久很久,一回頭,她倆還遙遙站在那里,如地上長出的倆小人,傾斜著依靠在一起,什么也不觸動,除了死死凝視著我去的遠方。
雪落臉上,瑟瑟發抖,老遠,母親向我揮著手,荒野雪白寂靜,此刻,她們本能地屏蔽了萬事萬物,緊盯著已成冰成點的我,蹣跚著,一串串腳印,也蹣跚著祖母和母親空曠亮堂世界的唯一熱源。
到了,到了,母親喜悅著,如同母女已離別了一百年,祖母緊攥著我凍僵的手卻忘記了自己手的冰冷,祖母看一身水汽的我,滿眼心疼地說:“回家,吃飯,吃熱氣騰騰的湯飯?!蔽覀儽舜藬v扶搖晃著回家。
當我老了,頭發白了,走在這里,走在這條有著無數個熟悉的印,熟悉的影,熟悉的音,熟悉的戀,不說話,胸膛早已像似被貓須觸動而涌動著熱淚。
“快回屋?!?/span>
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又側身悄悄溜進了屋里。
父親取下爐上溫吞吞的鋁壺,躡手躡腳,沒丁點聲音。又用火鉗頂端小小的彎鉤勾住鐵圈中間小小的黑眼,繃著手勁垂直提起懸在空中,放進提前取出的黑炭,如滑梯一般順著爐壁滑進火膛,落進通紅閃爍的火核中,團團黑煙裹著束束細銳鋒利的火苗,從黑炭干燥的縫隙中噴射出來,微妙的啪啦聲也像似在父親的遏制中輕聲回旋。
祖母雙手自然垂落在我給她新買的毛呢襟上,微垂著頭,看不見臉也看不見臉上的祛斑。
我輕輕叫了聲,她沒吭聲,像似帶著對這世間一切深深的滿足,依舊垂著頭。
我竟邪惡地想祖母是不是死了,就這樣安靜地守著她最愛的兒子和最愛的孫子走了。
祖母常為我的生憂愁著,我卻從未為祖母的死憂愁過。我以為祖母不會死,日日年年,都不會死。
今天,我卻怎么突然想到祖母死了,而且想得這么理所當然。我痛恨自己,罵自己蠢貨。但這該死的聯想依舊對我不依不饒,縈繞著,盤旋著。我很悲傷,第一次有了對遙遠,莫測死亡的恐懼。但一種強大依戀的力量又讓我感覺不會的,祖母不會這么快就離開我們。
事實的殘酷又告訴我,祖母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真是不多,僅剩兩年了。
這期間,我拼命給祖母買東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傾其所有。 買她沒穿過的大衣、棉襖、毛衣、毛褲、襪子、內衣,買她沒戴過的帽子、發卡、圍巾,鋪她沒鋪過的床單,被套。我想讓祖母在這個世界上更舒服更體面地活著。我以為只有這樣,到祖母離開我時,我才不會悲傷。
結果,我又錯了。
兩年后的那個冬天,我拼命地搖晃她,挽留她,承諾再也不接她去城里了,再也不坐汽車了,再也不上樓了,再也不讓她給我帶孩子了。我對著躺在棺材里冰冷身體沒了笑容的祖母悲傷而質疑,是不是搞錯了?祖母僅僅是睡著了,為什么要讓她躺在這狹小逼仄的地方?為什么我顆顆淚水滴在她臉上,聲聲叫著喊著,她也不吭聲?
我嚎啕大哭,在那個沒了祖母的冬天。
就在祖母頭再一次低垂時,透明的火苗卻轟然爆發。祖母像似經過漫長的睡眠后猛地睜開了眼睛。她用手扶了扶垂在眉角的帽子,歪斜著身子,做夢一般扭著紅撲撲的臉,看了看她的兒子,又扭頭看了看她的孫女我,瞇著渾濁的眼問:“榮,我剛像是睡著了?”
我笑著說:“是?!?/span>
祖母略有疑惑又問:“真的啊?”
我又笑咯咯說:“就是睡著了?!?/span>
祖母略有難堪地說:“就那會功夫,都睡著了?真是老了!夢里我像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大雪、大霧,什么也看不清,怎么也找不著回家的路?!?/span>
“咋能回不來呢?你不回來,我到哪去找你啊?世界這么大?!?/span>
祖母笑了,我也笑了。只有父親沒有笑,依舊扳平著臉翻烤爐火上的饃片。
祖母揉揉僵硬的手臂,又重新整理整理衣服,把衣服里里外外都扯得平平展展,無比愛惜地撫摸著,低聲嘟囔著“怎么就睡著了呢?”
祖母掰開爐火上均勻鍍上金黃色澤的饃片,輕輕掰開,吹著倏地冒出的熱氣,從中摳出白白的內瓤,“咪咪,咪咪”地叫著沉睡的小白。
母親依舊忙這忙那。一會抱柴火,一會掃院子雪,一會抓把干草喂羊,一會刷羊盆底下的泥,用棍子敲得咚咚響……
祖母耐心地等待母親忙完,想讓母親把新買的那塊布拿進來。
祖母站起來,趴在玻璃向外探,神情安靜喜悅?!安幌铝??!弊婺敢徽麄€冬天都在屋內,窗外那棵柿子樹是她整個冬天感知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在這窄窄的門內,她似乎從來不知道心慌,不知為何她永遠都這么滿足。
風來看風,雨來迎雨,苦來吃苦,從不和老天爭。
她習慣在沉寂中驚訝她周圍的一切,澄明的太陽、滾落的葉子、啄柿的鳥兒、搖晃的樹枝、飄落的雨滴……祖母從不訴苦,似乎她從未吃過苦,她把所有吃過的苦,都認為是該吃的苦,既然該吃,那就不是苦。
母親終于忙完了,祖母忙拉著母親坐爐火旁,讓她雙手擱在冒氣的鋁壺上暖暖,遞給母親一塊烤得熱乎乎的紅薯,再滿眼心疼地看著母親一口一口吃完。她知道母親是這個家最辛苦的一個。祖母總是用她簡單而溫情的方式撫慰著因繁重忙碌的生活而滄桑的母親的心。
祖母在桌子上攤平母親拿來的布,她倆要趁著冬天的閑暇,給我一歲的女兒做下一個冬天的棉襖棉褲。她倆把桌子抬到窗根下,祖母裁著,母親抻著,兩人面對面,一站一坐,一個穿針一個縫制,一個下午,兩個女人,就這樣在大雪深埋的窄門里安靜幸福地勞作著。
女兒柔軟的頭發蓬松著,在這堅不可摧的寧靜中香甜地熟睡,黑黑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安靜……